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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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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贪(二)
      水云起得匆忙,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被没关严实的门那儿渗进来的风吹得左摇右晃,晃得她眼晕,连脑子也跟着晕起来。
      晃着晃着,不知怎么就晃回了多年前。
      她其实怎么能知道官场上头那些事儿,更是识不得这个爷那个相。这些事儿,可都是来自那个人的嘴里。
      倒是如今,西芙楼已经在没人敢再提那女子面容、男儿身形的人,也再没人提菡玉这名儿了。
      若不是菡姑,她走不到今日这一步。那人的践踏侮辱是真,悉心教导却也是真。
      她是宫里出来的人,天生两性,是以被囚在宫中作贵族赏玩,自残肢体才得以被赶出宫来,倚仗宫里头的见识与学识,改了名藏身于西芙楼做了教引婆子。
      这些楼里人都不知,她也不过听了菡玉酒后醉语才知道。那天他不知怎么酩酊大醉,搂着尚且年幼的水云放声大哭,直至第二日清晨水云偷偷跟着他去了城外乱葬岗才知道,那日是他恋人的祭日。
      他从前总跟水云说像,却从不说像什么,这会儿水云终是明白了他为何对自己这般不同。
      自然了,他平常是不说这些的,挂在嘴边的也都是些教人为人处世狐媚讨巧的话,至于对水云是怎么个不同法……
      那日菡姑对她说:“从今日起,你隔两日晌午来我这儿吃饭。”
      “你今日得记得这几个人,他们的名字喜好、家世状况全都得记得滚瓜烂熟,一点儿不能出错。”菡姑敲着碗同她说:“我两日后查,若错一处,你知道罚什么。”
      忆起那纤长的手指,还有那凶恶的语气逼着她,要她喘息呻吟,年幼的水云打了个寒战。
      拆开卷起的厚厚宣纸,第一页上赫然写着风王的名姓,底下是他的子嗣幕僚,势力同党。哦,是了,她就是在那儿头一次见到那男人的名字:陆泽殷。
      她又往后翻,入眼的是季府。
      “季家是大族世家,历代均是文举考官,领着寒门学子,是新帝倚重的人,同旧贵族们倒是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菡姑瞟一眼她指尖扫过的位置,阴笑道:“他家同你,算起来是不共戴天的灭门大仇了。”
      水云猛的抬头看他。
      “不必恶狠狠的看着我,就你那小羊羔似的眼神,难不成还想要我的命吗?你来时衣服虽是又脏又破,里衣却是最好的锦缎料子,连上头的花样儿都是最好最细的银线绣的。”菡玉冷哼两声,“那段日子京城就秦家流放一件大事,这样的衣料自然也不能是仆人。听闻秦家两个小子才得了一个姑娘,视若珍宝。就你这点小心思,还想瞒我?”
      水云咬了唇,低头小心藏着眼神,不敢说话。
      他却不肯放过,依旧恨恨说:“丫头片儿年龄不大,藏的不少。你知道当年的事儿是怎么回事?”
      于是,年幼的记忆被一点点填补,迷雾剥开,事情的原貌自菡玉嘴里缓缓铺张,她仿佛又看见那铁甲雄狮浪一般涌入她家,将她原本美满的生活拍得七零八落。
      原来是季家。他们秦家,不过是新政与旧贵族抗衡下的牺牲品,是季家的替死鬼。
      她缓缓磕上眼。
      她不傻,不至于被菡玉叁言两语就挑逗得同季家不共戴天。她不恨季家,自然也不恨季雍。天命使然,她不信父亲做事时会不清楚自己的位置,既然这是他的抉择,自己自然也不必怨怼谁。
      这些事儿她总能看得很开,可到了自己身上……
      “嗯,嘶……”
      呻吟声贴着她的耳朵传来,她恍惚出窍的神魂瞬即归体,抬头这将自己所在怀里的人。
      “我怎么在这儿?”他极艰难的眨两下眼,只觉头痛欲裂,又见怀里水云异样神色,问:“我……是醉倒在你这儿了?”
      “你说,西芙楼里不是头一次见我”,她知道他醒了些,支着他胸口撑起身子,执意要他将事情讲清楚,“若你今日不喝醉,我是不是一辈子都得被蒙在鼓里?”
      “我没有这意思,我原以为……”季雍无奈笑笑,将指尖搅上她的长发,“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倒还谢谢这杯好酒了。”水云拍掉附上自己腰肢的手,“那就从……从你口里说的那头一次见我说起。”
      “好。”他也不恼,只是伸手拍拍她的头,眼神里头却渐渐空了。
      夜窸窸窣窣的,不知是什么声儿。水云听着这声儿不知多久,兀的听见响亮梆子声从长街上传过来,惊了她一跳,也将季雍惊回了神。
      他回了神,又想半晌,说:“我想你是记不得了,小时你是见过我的。”
      他说得碎得很,被迷糊与疲惫裹着,听着似是絮叨,“那时左将军府在东二街上,秦府就在旁边……哦,那时你常在你家后园里扑蜻蜓,同你母亲一起的。我小时候日日都待在书房,就离你家院子隔个墙,学烦了就看你扑蜻蜓……我还记得,有次你不小心掉到湖里去,把你哥哥急坏了,跳下去要捞你,却忘了你家池子不过两叁尺深。你是站起来了,他却摔得不轻……”
      水云眼神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只轻轻靠在他胸膛上,让他搂着,听他絮絮的讲,由着说出来的话透过他的胸膛传进她紧贴的耳朵里,有些瘙痒。
      “后来你哥哥大婚,我记得是娶了礼部尚书家的的女儿,请我们家去吃酒。爹总以为我想去是不愿温书,是我多背了叁篇文章,他才同意了……我高兴极了,选自己最喜欢的墨蓝色圆领袍去吃你哥哥的喜酒,只为了想见见你,瞧瞧你除了扑蜻蜓蝴蝶以外的样子……那该是你第一次见我,也不知你记不记得了。”
      季雍的话如同一串足迹,水云脑中的记忆便像是随着这脚印一路走啊走,剥开迷雾,看见那脚印尽头的蓝袍少年朝她回头。她记得的。
      “我记得的,”水云轻轻磕上眼,“那时你带了个紫金冠、蹬着双坠了珠子的靴子。我表姐就同我说,说你明明是个孩子,却一副大人样子。”
      “是吗?原来你还记得的,只是没认出我来……”季雍又笑笑,“后来,后来……”
      他忽然不说了,深深喘了好几口气,每一下在水云听来都那样沉。半晌,他才又开口说,“我那时还太小了。若是我能拦住我父亲,你哥哥也不会……水云,对不起……”
      “这怎么是你的错,扶风,你何必自责呢……”水云抬手,轻轻抚在他胸口上,被他握进掌心。
      “再后头,”他又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再见你就是在西芙楼了。我被那人在朝上驳了政见,需敲打敲打他,也算做提醒,叫他明白自己惹不起季家……我不该这样轻贱你的,拿你做戏子一样出价买卖。可你知道吗,见到你的时候,我又那样庆幸出了价的这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