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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6章 强弱
      岳飞说到做到,而且军营中似乎真的早有准备,这日下午对着张浚许诺,第二日一早便直接冒雨出兵。
      大军一分为二,其中,李逵率一军两千众直取古楼寨……没错,那位杨广真就第四次反叛了;而与此同时,雨水淅沥不停之中,御营前军都统制,也就是岳飞本人了,也亲自率华容大营主力部队一万余人以及数名军将,急行军冒雨向西进发。
      全军几乎只有随军进士与后勤人员被留下不动。
      张浚也算是某种说到做到吧,他真的跟过去了,只不过没骑马——雨势太大,道路泥泞不堪,骑马简直是在开玩笑。
      就这样,无论是枢相之尊的张浚还是节度使之尊的岳飞,都亲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穿着草鞋,在江南之地泥泞道路上跋涉前行,乃是率军以逆时针的方向沿洞庭湖朝西挺进,并于当日成功抵达六十余里外的澧州安乡,然后却没有入城,而是径直渡过澧水,来到了对岸的一处大营。
      此处,正是宋军在洞庭湖北侧建立的另一座核心大营,副都统马皋与几名统制官率领的另外一万余众早早在此等候。
      两军合流,此处部队已达两万五千之众,岳飞部御营前军主力算是冒雨完成集结,而因为雨势缘故,敌军居然丝毫不察。
      考虑到夜间时分,李逵将那个与隋炀帝重名的叛将首级送到,那么这第一日,御营前军的战果还是突破了零战功的,最起码四十寨、四州七县中的一寨已经被剪除。
      而第二日一早,不顾昨日雨中急行军六十里已经造成了相当的部队减员,岳飞再度下令,精选全军可战之兵两万一起出发,冒着稍微减小一些的雨势分别向西、向南挺进。
      其中,原安乡大营的部队,直接分兵向西,王善、张用各领两千兵分别去取清化、敖山等两处内陆城寨,而马皋本人更是与夫人一丈青一起督五千众直扑之前陷落的鼎州首府,所谓七县之一的武陵县。
      至于原华容大营的部队,却又一次开始了艰苦行军,他们依旧是沿着洞庭湖逆时针挺进,却是于这日下午雨水稍缓时越过澧州边界,抵达鼎州境内,然后来到了崇孝镇,并半包围了位于此地的一座大型叛军水寨。
      之所以说是半包围,乃是此寨有通往洞庭湖的水道,还有一座小港,宋军根本无法处置。
      当然了,也没必要了……毕竟,岳飞部借雨势掩护,分两日急行军累计近一百二三十里,虽比当年李愬雪夜下蔡州是各方面都远远不如的,但也足可称道了。而面对如此大军突袭,崇孝水寨中叛军反应也不比蔡州守军强哪里去。
      一万余御营前军宛若神兵天降,忽然冒雨半包围了只有三千叛军的崇孝大寨,寨内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混乱起来,但岳鹏举却只让全军妥善立足,自己也亲自领少数中军步卒在水寨侧面湖畔一个小坡上安顿,并不下令攻击……果然,很快就有使者战战兢兢出来求见岳飞。
      “是韩小乙啊,若是你来便能省些事情了。”眼见着来人扑通一声直接朝着自己跪倒泥水之中,临到刚刚拿下斗笠的岳飞盯着细细雨丝睥睨相对。
      “之前月余,一直是此人为湖西诸寨奔走于安乡、华容,以作联络。”
      话说,虽然张浚宣称自己一句话都不多问,但那是人家长官傲娇,岳非怎么可能不晓事到不给全国最高军事长官留个专业解说员?故此,早早有岳飞中军亲校毕进随同枢相在旁,此时见到此人,更是直接低声汇报。“而此人乃是此寨首领黄佐心腹。至于黄佐,乃是叛军中澧州一带的首领,极有势力与威望,乃是叛军中仅次于钟相、杨幺的那几个大首领之意,之前在北面被我家节帅击败,澧州沿湖土地尽失,便和其余澧州叛军一起退到鼎州立寨……而鼎州便是钟相老家了。”
      张浚学着岳飞拿下斗笠,却是面无表情,对毕进的讲解置若罔闻。
      “小乙。”
      数十步外,就在地上那韩小乙刚要说话之时,岳飞便直接抬手打断对方,然后兀自凛然相告。“现在我来讲,你一字不差入寨与黄佐说清楚便可,不必插嘴。”
      韩小乙当即在泥水中叩首不停。
      而稍缓之后,岳鹏举便学着邸报上拿数字列举的法门,坦然说出几句话来:
      “其一,我此番发大军至此,是要与钟相、杨幺定胜负生死的,不会再做拖延,也不会再给他首鼠两端的余地。
      其二,告诉黄佐,我此番用在招降上的军职,只有一个统制官的名额,他若降,便是他的。
      其三,不管他降不降,寨中无辜澧州妇孺都可归澧州家乡安顿,我拿自己性命官职作保,绝无战后追责之举。
      其四,我的为人,我部属的战力,我的诚意,之前数月他若想知道早该知道……故此,我现在以两刻钟为期,等他来降,若来,便是我御营前军军官;若不来,我便只好发大军破此寨,并将他寻来,拖到此处,明正典刑!
      最后,此处还有一颗首级,你拿走,速去!”
      韩小乙一声不吭,只是在泥水中重重一叩首,然后便爬起身来,低头从一侧王贵手中接过一个木桶,也不敢去看的,直接飞也似的往寨中跑去。
      望着这一幕,顶着细微雨水立在岳飞中军队列中的张浚根本就是面不改色,不过,毕竟是少年便闻名地方,青年进士及第,三十四岁做到堂堂宰执的帝国精英,其人心中早已彻底醒悟:
      他哪里还不知道?这黄佐应该是叛军中一个不小山头的大首领,也就是被官军收复的湖北地区的原首领,如今却失了根基,一时蜷缩在湖西,连武陵城都进不去,可见颇有些寄人篱下滋味。而这等人才正是最适合招抚的对象,也应该是岳飞这数月间真正用心所在,至于那个古楼寨的杨广,倒不如说是展示诚意,外加蒙蔽其余叛军的棋子……君不见,连席益、马伸那种人都被骗过了吗?
      如此良苦用心,再加上今日春雨突降,就在这些人彻底放松之时,官军突然冒雨发大军将他们团团围住,岳飞又如此恩威并显,想那黄佐只要不是个愣头青,便该速速出降才对。
      果然,就在张浚心下了然之时,随着那韩小乙将杨广的首级与岳飞的言语一并送入寨中,仅仅是一炷香时间之后,一名身着皮甲、裸着半个胳膊、拎着一杆大矛的昂藏大汉便率几十名类似打扮的渔家汉子低头出寨,然后在那韩小乙的带领下直接往岳飞这边行来,想来应该便是黄佐了。
      而这黄佐率十几名寨中军官、亲卫行至距离岳飞几十步外,便主动停下,然后当众扔了手中大矛,复又准备解开身上甲胄……很显然,这是要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了。
      但也就是此时,一直眯眼看着黄佐一行人的岳飞忽然隔着数十步昂然出声:“不要解甲!”
      黄佐微微一怔,却是即刻收手,便欲直接空手过来。
      “带上你的兵刃!”岳飞再度眯眼出声。
      黄佐再度一怔,却还是选择遵命,直接从泥地里捡起自己长矛向前而来,并待行到距离岳飞七八步时,主动倒持了长矛,便欲下跪乞降。
      “也不必下跪。”岳飞第三度出声打断了对方。“黄统制,你既来降,便是我御营前军统制官,如何要卸甲、弃兵、下跪?上下有别,对我唱个喏便是。”
      黄佐终于释然,便拄着长矛朝岳飞做拱手状,然后低头相对:“太尉,俺感念太尉恩威和几月耐心,所以来降,之前种种,还望太尉饶恕则个。”
      “之前种种,我已忘了。”岳飞在上方眯着眼睛相对。“且国家大事在前,你我也不该说这些……王副都统!”
      王贵即刻出列,与黄佐并立拱手。
      “我给你五千兵,即刻向南渡过沅江,奔袭辰阳!”岳飞面色不变,厉声下令。“务必与我取下此城!”
      “喏。”王贵应声便走,数名军将也随之而去,竟是丝毫不停。
      “黄统制。”岳飞继续在小坡上居高临下,发号施令。
      “在!”正忍不住偷眼去看王贵的黄佐登时一凛。
      “此处往东与东南,沿湖尚有两寨,乃是韩湾子寨与浮水寨,各自兵马都不过四五百,我现在与你军令,让你即刻提本部东进,不论是招抚还是强攻,今夜之前,务必拿下!否则,军令处置!”岳飞真就下令如常,好像身前之人是个跟随多年的老部属一般。
      且说,那两个寨子,一个是澧州败军所设,一个是钟相派来到洞庭湖隘口监视防范澧州人的,黄佐如何不知?而前一刻还是叛军,这一刻便要做官军去征讨,他如何又能适应呢?
      不过,就在黄佐抬起头来,张口欲作推辞之语时,却正看着岳飞立在前方居高临下瞅着自己,双目一大一小,在雨中睥睨不停,此人心下一惊之余,话到嘴边,竟鬼使神差一般翻转过来,只剩下区区一个字:
      “喏!”
      “可要军资补助?”岳飞追问不停。
      “不要。”
      “可要兵马协助?”
      “也不要!”
      “那便速速去做。”
      黄佐再度拄着大矛一礼,然后便转身归寨……此时,王贵已经开始带领部队南下,崇孝大寨周边已经出现明显的包围缺口,而很快,黄佐便领着大约两千众的部属,一分为二,乃是水陆齐发,直接从刚刚还是敌人的官军阵中穿过,顺着那个水道一路向东去了。
      如此情形,无论是御营前军部众还是黄佐本部,全都感觉古怪,却偏偏无话可说。
      但不管如何了,稍许片刻,眼瞅着这支部队尽数出寨,寨中只余老弱家眷,岳飞却是一声不吭,直接在崇孝寨外立帐安营,静待消息。
      当日晚间,黄佐招降韩湾子寨,击破浮水寨,提浮水寨守将头颅归来,而在这之前,马皋、王善、张用也都各自告捷,清化、敖山,乃至于武陵城在御营前军的突袭之下全都轻松告破。
      这一日,御营前军破五寨、取一县,算是进展顺利。
      一夜无言,翌日,天气放晴,岳飞再度唤来黄佐与韩森寨首领郭太,让二人继续顺洞庭湖继续南下,扫荡、攻略、招降沿湖水寨,然后自己亲自督军五千随从其后。同时,还下令让马皋等将即刻南下沅江、渍水,从陆路朝着湖南地区、湘水一带大踏步进军,攻城略地。
      而这一日内,黄佐等人再度招降两寨,攻破两寨,其中,另一名大寨寨主杨钦也在猝不及防之下选择了投降,与此同时,王贵也击破了辰阳。
      时间来到了第四日,越过沅江的岳飞没有往辰阳城中而去,而是片刻不停,下令全军与黄佐、杨钦、郭太等人混编,同时攻击沅江、渍水之间的八个水寨,并再度以王贵为前,进发渍水畔的益阳县城,自己则继续督军在后,进发不止。
      这个时候,宋军已经可以骑马了,而张枢相也得以履行了自己的大言,得以端坐马上,随岳飞中军进发不停了。
      且说,这位枢相此时已经放松了不少,但随着各处水寨得手讯息一一传来,岳飞此时却又一次口出狂言了:
      “以此看来,不用十日,七八日便可成功,明日或后日便可决战,击败钟相。”
      张浚说好了不主动开口的,所以闻言只是在马上蹙眉。
      而岳飞当然要照顾领导情绪,便主动并马而行,为张德远稍作解释:“钟相本是鼎州人,此时正在沅江(县名,旧沅江口所在,洞庭湖与赤亭湖所夹半岛上,非指江水),其人行动缓慢,若说前日行动他还不能察觉,但昨日举止也该察觉了,却无丝毫动静,这是末将没想到的。故此,若今日能扫荡八寨成功,钟相便会陷入死地,明日便可破了他!”
      张浚终于展露喜色:“若能获钟相,此战便算胜了!”
      岳飞摇头不止,严肃更正:
      “枢相有所不知,便是以匪首计较,也只是胜了一半,还得看杨幺动向。”
      张浚又不懂了,又不好张口去问的,便回头去看自己身后的毕进。
      毕进不敢怠慢,即刻上前当讲解员。
      原来,钟相这个人乃是鼎州祖传的神巫,号称大圣爷爷,又在洞庭湖左近立社,丰年收钱粮,灾年济贫苦,影响极大,乃是天然的叛军领袖,无可动摇的那种。
      但说实话,这么一个人,本质上却不可能脱离豪绅与巫道世家的情境心态……所以,之前叛军最盛时,势力一度波及湖南湖北十几个州军,可那种情况下他却不思进取,只将前线事务尽数交给杨幺,反而匆匆在老家鼎州称王,并在沅江县城内营造宫室,还为儿子钟之仪广选太子妃,乃是要寻得特殊八字的女子,以作传宗接代,从而让自家楚王基业代代相传。
      故此,这次洞庭湖叛乱,其实是有两个实际领袖,一个是钟相,一个是杨幺。
      “枢相不知道,我等初来湖北时,曾听到了一个笑话。”毕进这厮毕竟年轻,与张浚也越来越熟,大约讲清楚杨幺的特殊领袖地位后,一时便说个没完。“说是钟相家中人口多,称王之后便一定要全家一起享福,家人睡觉的床一定要是有金玉镶嵌的才行,但打下了十几个县也总是凑不齐,就总是让人去各处叛军那里找……最后,湘阴一带的叛军被他骚扰的不行,只好招募工匠,凑出金玉,给这位楚王打造了一批金镶玉的床榻,这才算了事。”
      毕进如此言语,俨然是表达对钟相此人的不屑,然而张浚闻得此言,非但不喜,反而蹙眉不止,弄得前者一时讪讪。
      就这样,御营前军大踏步向沅江县境内前挺进,沿途好消息几乎是接连不断,首先是黄佐等降人为前,御营前军居后的混编攻击之下,鼎州沿湖诸叛军水寨各自支撑不住,其中三寨降服,五寨被破,鼎州境内果然只剩沅江钟相孤军、孤城、孤寨独存,岳飞的军事进度完全达到了预期。
      但这还不算,随着岳飞本部进入到沅江县境内,下午时分,王贵那边却忽然传来一个更加令人振奋的消息:
      这位御营前军副都统在进攻益阳中途,忽然发现杨幺率湘水流域叛军主力正在从下游渡渍水,俨然是要来援鼎州、沅江的。而王贵佯作不知,明明已经控制了一面城门,却继续装作攻城不止,待到杨幺渡河之后仓促率七八千军来援益阳时,却被他掉头迎上,双方在野地里爆发激战,杨幺只撑了半个时辰,便兵败如山倒,被王贵驱赶着往沅江而来。
      刚刚还在说需要钟相、杨幺一起拿下才能算是了结此次叛乱,而杨幺现在就自投罗网来了……上下自然一时振奋。
      倒是张浚闻得前方战事超出预想,非但不喜,反而愈发脸色不佳起来,俨然心中另有想法。
      而很快,随着岳飞不做任何应急举动,只是派出传令官,让各处部队妥当汇集、合围,不得擅进后,这位全程没有主动出声的枢相终于忍耐不住了。
      草长莺飞,洞庭湖波澜微荡,一处不知道多少亩宽阔的芦苇荡之侧,张德远忽然勒马驻足,然后当场喊住了对方:
      “岳都统!”
      “末将在。”岳飞似乎早有预料,干脆直接勒马,回身拱手。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吗?”张浚的脸色已然铁青。
      “大约能够猜到。”
      “说来听听。”张浚气息渐渐不稳。
      “枢相心中疑虑之处极多,但就眼下来说,小处大概是想问,为何不去抢占沅江县城,反而刻意放纵,任由杨幺在沅江境内自由行动?大处,也是枢相一直在忍耐的地方在于,叛军如此不堪一击,明明可以摧枯拉朽,御营前军却为何一直按兵不动?为何不一开始就平了此乱,徒劳搞什么招抚为主?而在末将看来,这两……”
      “你也知道吗?!”
      不待对方说完,张浚便彻底大怒。“我现在早就看出来了,十日也好,五日也罢,便是一月又如何呢?关键是叛军如此不堪一击,哪里有招抚的必要?摧枯拉朽之下,到时候求个赦免文书便是,为何要专门上奏改为招抚?你若彼时直接进取湖西湖南,年前此乱便已经没了!官家待你恩重如山,凡数年间将你一个罪军之身拔为节度使,你就是这么作为的吗?我告诉你,今日若不说出一个让我心服的理由来,回到中枢,不管你岳飞如何用大胜堵住天下人的嘴,也不管官家如何一意偏袒于你,我张浚便不要这个枢相位子,也要把你这个玩敌之辈给撵出军去!”
      周围中军士卒各自惊惶,而岳飞沉默了一下,却是继续拱手相对,坦然相告:“枢相,末将从未有玩敌之举,至于之前停顿在湖北的理由也是有的……实在是官军打不过叛军!而且恕末将冒昧,不光是御营前军,换成御营其他各部,怕是也打不过湖上叛军的。”
      张浚怔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没听清楚,又或者是怒到了某种极致,却是捏住马缰,怔怔出言:“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们打不过叛军。”岳飞勒马而立,纹丝不动,声音清晰无误,干脆说了两遍。“枢相,末将刚刚说,我们打不过叛军!”
      张浚怒极,干脆挥马鞭而斥:“武陵城一战而下,辰阳城一战而下,益阳城一战而下,湖西十七寨,三日荡平,杨幺主力八千众,被你麾下五千攻城攻到一半的部队迎头击破,再加上之前你自襄阳南下,在湖北各处连战连胜……你现在却跟我说,官军打不过叛军,所以你才改军攻为招抚的……你当我是瞎子吗?!”
      “枢相不要发怒。”岳飞冷静相对,丝毫不惧。“请枢相仔细想想,这些战事里面,所有临湖水寨,真是官军打下来的吗?”
      张浚张口欲斥,却忽然打了个激灵,然后拽着马首在原地盘旋一圈,立定之后,便已经没了刚才的雷霆之怒。
      岳飞见到对方醒悟,也是一声叹气,继而言语诚恳:“枢相,你随军看的清楚,此战顺利,是因为陆战全都是官军打的,而临湖水寨全都是洞庭湖本地叛军自己攻下来的……水战、陆战,截然不同,陆战上官军无论是拔城攻寨,还是野地决胜,恕末将说句大话,简直就是手到擒来之事;但临湖水寨,也恕末将无能,末将自去年至湖畔起,怎么想怎么看,都没有必胜的把握,便是能一时破寨,也无法全歼其中水贼,让他从湖中任意往来,再设水寨不停。故此,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只是朝中、地方上不知兵的人太多,只看到末将之前攻取湖北失地如此轻松,便也想当然以为临湖作战也会那般轻松。殊不知,想要击破这沿湖水寨,只有以水寨击水寨,以湖民击湖民,别无他法!”
      张浚一声不吭,但心中转了几圈,却已经对这话信了十成。
      因为有太多直观例子了。
      金军骑兵在平原上的纵横无敌,结果在梁山泊湖中、淮河水中分别被渔民与商船弄得无可奈何;西军在野外塬地上被金军撵成小鸡子一般,转身到了陕北山地里坚守,却可大胜金人。
      而这几日,他亲身随着岳飞一起沿湖挺进,亲眼看到洞庭湖方圆数百里,随着水涨水落,岔道、泥沼、水沟多如牛毛,却正合是难以用兵之处。只不过前两日在不停行军,累的没法去想,后两日战事顺利到让人目不暇接的地步,却是忽视了这些东西。
      “如此说来,你故意不去取沅江城,乃是寄希望于杨幺能一头装进去,而一旦他去了城内,反而便于你部围住吃下此人了?”想了一下,张浚干咳一声,复又试探性询问了起来。
      “是。”岳飞诚恳做答。“若他能入城,最好连钟相也不走,那便是天助官军了。”
      “之前数日战事虽多,但其中唯一关键一次却是那日能否逼降黄佐,然后让他引本部澧州叛军去攻鼎州叛军了?而无论是之前冒雨行军突袭,还是数月徘徊,又或者是将澧州叛军尽数驱赶到湖西一带,其实都是你有意为之,好在他身上下功夫?”张浚继续‘醒悟’,或者说做醒悟状。
      “是!”岳飞拱手做答。“其实那日黄佐引兵去攻其他水寨后,末将便知道,此战已经是成了,接下来无外乎是早一日、晚一日的事情,唯一所虑的是杨幺此人会不会逃入湖中野岛,待日后死灰复燃。”
      张浚连连点头,继而一声叹气,张口再言,却是要继续遮掩自己尴尬神色:“所以,鹏举才一再拖延,从冬日拖到春日,然后又拖到眼下,乃是要故意示敌以弱,同时为了防止惊扰黄佐?”
      岳飞点了点头,继而摇了摇头:“示敌以弱是必须的,防止惊扰黄佐也是必然,但末将之所以一直引而不发到今日,更多的是为了不耽误春耕……”
      “什么?”张浚再度愕然与荒唐起来。
      不过这一次,他在感觉到对方言语荒诞到了某种极致之余,却又有了一丝心虚气短之意。
      话说,张浚此番离京,乃是因为多处地方官弹劾岳飞,引发政潮。而这些弹劾与反对的理由中,本质上,也是最大的一个问题,却是岳飞用兵延误,耽搁了春耕……这是一个为公为私都极为致命的议题,也是张浚在岳飞身前如此理直气壮,继二连三当冲呵斥一个帅臣的道德底气所在。
      而在刚刚,张浚已然知道岳飞改没有极速进军,是因为军事上确实有巨大风险,心里其实已经没有埋怨。扯到现在,根本就是没话找话,让自己不必太尴尬而已。
      然而,现在对方居然又告诉他,他迟迟不进军除了军事需求的必然,居然还有不想耽误春耕的缘故。
      这算什么?
      “不瞒枢相。”
      天气晴朗,湖畔草长莺飞,碧波沁人,而岳飞瞥了一眼这满目春景后方才继续解释道。“黄佐那边,末将在今年年初便已经有了把握,只从军事而言,本可在年初即刻用兵,了结此战的。但江南春日来的极快,也就是那时,从湖南各地开始,这洞庭湖周边便开始陆续春耕了,官府辖地内在春耕,叛军占领的地方也在春耕,而且因为叛军均贫富、分田地的缘故,湖南湖西各处,春耕的规模与面积似乎比官府辖地还要兴盛几分……这是乱中难得的景象。”
      张浚立在马上,自湖上转向身后,此时这位帝国枢相方才第一次注意到湖边稼穑丰茂,水田叠叠,一望无际,虽然因为经行大军无人出来打理,但春雨之后,却是天然一片盛景。
      而再细细瞧去,只见御营前军部众也明显在小心行军,所有人都沿湖畔、田埂行军,并无人敢踩踏青苗,也是愈发震动。
      “其实,末将如何不晓得周围官府长吏们的难处?叛乱延续半载,人口逃逸、抛荒严重,数万大军在此盘踞,更是让当地供给艰难,地方长官长吏们有怨气是正常的。唯独末将以为,湖北官府辖地的百姓是百姓,湖南湖西叛军辖地的百姓也迟早还是大宋百姓,北面官府辖地的春耕不可耽误,南面叛军境内的春耕也不该耽误。”
      岳飞今日言语不停,竟胜过数日来与张浚言语的总和了,可见他心中对那些弹劾、指责总还是有些郁郁的。
      “末将若彼时用兵,大概中枢与地方上的官吏,外加湖北百姓都会高兴,但湖南湖西百姓又该如何?他们真敢在两军交战时出来插秧?届时末将扔下此处,拿了军功走人,谁又来管他们将来沦为雇工、乃至于继续去做湖匪呢?所以末将才稍作拖延,决心等到春耕插秧之后,再抢在春汛水涨之前,以作结果,却不料枢相已然南下……此事,还望枢相海涵。”
      张浚在马上面红耳赤,几度想下来握住此人双手,称赞对方‘国之栋梁’、‘有此帅臣实乃天子之福、国家之幸’,但其人想到之前马伸、席益二人的言之凿凿,想到自己数次凛然指斥身前之人,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又哪里能去做这般姿态呢?
      部队进发不停,这日晚间,前军来报,有人从沅江城内逃出,说是杨幺已经进入了沅江县城,而且要求钟相父子随他一起乘船入湖暂避一二,却遭拒绝。
      但是,这个情报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此时,即便是杨幺与钟相父子出城也只会被拼命追上隔绝城池与洞庭湖的宋军给截住。
      且说,岳飞从一开始便知道,挨着湖的水寨与不挨着湖的城池,对于叛军而言是生死两条路,通着大湖的水寨才是官军最畏惧的东西,城池反而是官军随时可以夺走的囊中之物;而且他还知道,杨幺与钟相父子这两组领袖,对于叛军而言也是生死两条,杨幺才是在叛乱中脱颖而出的真正领袖,后者只是精神领袖罢了。
      然而,这位什么都知道的平叛帅臣却一直装作什么不知道,只是兀自将叛军往死路上赶而已。
      其实,叛军不是没有生路,杨幺白日败后,不用管钟相父子和什么城池,直接一头钻入湖中,神仙也拿他不下,而一日拿他不下,便是此番叛乱一时平了,将来以此人的威望和能耐,也必然能倚靠着强大的巫道基础与地方人心再起。
      但问题在于,叛军自己也不知道,他们一直以为城池是强大的,水寨是弱小的……甚至连杨幺自己,在湖北被岳飞击败以后,都以为大圣爷爷才是最重要的。
      这就很无奈了。
      回到眼前,岳飞出兵第五日,外围扫荡工作与湖南地区的水寨拔除工作且不提,杨幺与钟相被团团包围在了沅江县城。
      城外兵马,一半是朝廷官军,一半是刚刚降服的叛军,钟相和杨幺到此为止,根本就没有弄明白到底为什么会忽然间落到眼下这种场景……当然了楚王殿下对上四面楚歌素来是官配,大圣爷爷想来也是知道的。
      上午时分,岳飞婉拒了诸降军请战、请为说客的种种要求,只以连日作战辛苦为由,让这些人安心观战。而等到下午时分,这位节帅尽发本部官军,以极为简陋的撞木、云梯、绳索,还有区区几个油布包裹的火药包为装备,发起了全面的攻城战。
      城内叛军皆是‘楚王’钟相的亲信,其中八成都未上过战场,而本就不怎么高大的城墙更是在钟相于城内营造宫室时被挖走了许多建筑材料。
      故此,御营前军万余众一拥而上,负土填沟,弓弩压制,攀墙先登,沅江县城几乎是一鼓而破,周围围观的降服叛军只能咋舌于官军之强大,感慨于自己幸亏选择了投降。
      毕竟,如此城池都只是一股而下,自家那破破烂烂的水寨,又怎么可能抵挡的住如此强大的官军呢?
      强弱之分,一目了然。
      ps:黄佐应该就是说岳里面王佐的原型。
      ‘以王师击水寇为难,以水寇击水寇为易’是历史上岳飞对张浚做解释的原话。
      除是飞来的梗大部分人都以为是洞庭湖上杨幺的,其实是五岭叛乱中的典故,跟杨幺应该无关……但说岳以及很多文人笔记把很多典故糅杂在一起,让人根本分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