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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甜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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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甜醋 第10节
      “是,我一定会尽快的!唐侍君身为侍君之首,也要多多努力啊!”
      “彼此彼此。”
      就这样,两位侍君一个客套,一个真诚,在相互祝福中道了别。
      殿内,唐子玉温润的职业假笑在燕无二走后垮掉,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下肚,还是浇不灭糟心的郁火,重重“啧”了一声。
      “这家伙是没听说还是没眼力?当本官昨晚没努力过吗……”
      第五章
      霸道女帝沈家郎
      “兹有沂州名门沈家六郎,字长青,柔明而专静,端懿而惠和,深得朕心。特封侍君进内,望其宠愈加而愈慎,誉益显而益恭,荣膺显命,永荷嘉祥。钦此。”
      纳君的册文向来名不副实,虚伪得很。比起册文里“温良恭顺”、“娴静宜家”,实际却坟头边就“生挖硬刨”、“拆骨剔肉”的百里侍君,周粥以为沈长青的这份册词,至少还有一个“静”字是贴切的。
      这不,纳君典礼当晚,比起关起门来就开始上蹿下跳耍酒疯的周粥,盘膝在榻上修炼的沈长青就静多了。
      “你是不是还会分身术啊?怎么变成这么多个了?”周粥踉踉跄跄地摸到床柱边,脑袋一歪,一个个点起数来,“一,二,三……”
      被册封典礼的繁文缛节摆布了一天,沈长青耐性已经耗尽,心情和脸色一样不好,着实是懒开金口,只任由她在那儿瞎嘀咕。
      “唔,应该只有一个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吧?”周粥点完数儿,又掩着嘴咯咯傻笑了两声,像是找到了有趣的游戏,眯起眼,松开床柱,双臂一张,“我猜是中间这个——”
      话音未落,周粥对着床上的人影就是一个虎扑。
      “咝——”沈长青没防备,肩头被她脑袋狠狠一撞,竟真被她“扑倒”在了榻上。
      喝醉的人身子会不会变沉,他不知道,但这脑门八成是会变硬的。沈长青都被她撞得一蹙眉,周粥却好似全无痛感,两手胡乱扒拉着就把自己整个都挪到了他的身上,牢牢抱住他一条胳膊,还要哼哼唧唧地拿脑袋往他怀里拱。
      扑面而来的淡淡脂粉香中夹了点儿花蜜的甜软,在人心头一勾,就勾起了沈长青大约两百多年前的回忆。
      那时有个仙班同僚完成任务返回天庭,带了不少人间的胭脂水粉,在女仙间也流行过一阵子。那段时间的沈长青,但凡远远瞧见擦粉敷面的仙子们就都得屏息,他一挨近了闻那香就觉浑身黏腻不适,立刻就得回醋香殿沐浴,实在难以理解其有何迷人之处。
      但刚刚事出突然,加上周粥平日也没涂脂抹粉的习惯,愣是害得沈长青闻了个清楚明白,还辨了辨那其中隐约夹杂的该是桂花蜜的香气。他几乎不用刻意观察就能知道,周粥常常只在御膳房准备的一大盘糕点里,单挑出桂花糕吃得最多,沐浴也用桂花瓣,想必日久年长就沾染不褪了。
      或许正是有了这份天然的甜香,沈长青居然没有产生要立刻就去沐浴更衣的冲动。
      “嗯?你身上醋味好像又变浓了唉,好香……”醋劲提神醒脑,貌似把周粥酒气也冲散了些,馋嘴似的舔了舔嘴唇,还能从他胸前把埋着的脑袋扬起来,对着他的下颌问得认真,“一会儿是老陈醋,一会儿又是白醋,还有柠檬味儿的……是你自己在控制吗?能……能随意转换不?”
      沈长青闻言,却是愣了。
      修道便是修心,得道成仙,便是将心境修成了一面平稳如镜的湖水。时日一久,没有哪个仙神还会着意去关注自己的心绪是否有起伏动荡,无为便无波。
      自下界以来,浊气侵扰固然会让真身的特质难以完全掩盖,但气息的不断转变,却是全因心境。如果说此前不论哪次的醋香愈发浓烈,都可以解释为任务不顺导致心情烦郁,那么此时此刻呢?
      分明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不悦,没有气闷,也没有那三个不知所谓的侍君来找麻烦——
      只有一个重新趴回自己心口,昏昏欲睡的周粥。
      人是老实了,可她发顶那左一支右一股的发簪金钗却不消停,在灯下明晃晃的,仿佛在沈长青的眼底也点起了一簇烛光。
      老陈醋的醋香已经全然盖过了周粥身上的脂粉香与花蜜香,连本该最冲鼻的酒气都败下阵去。沈长青为自己无端的心神激荡感到无措,猛地一凛,抽出胳膊将周粥往旁边一掀起身就要离开。
      谁知周粥醉是醉了,身体反应却是乖觉得很,顺势滚下榻,一屁股坐在了榻前的脚蹬子上,紧接着眼疾手快地用极其无赖的姿势抱住了沈长青的大腿。
      “……松手。”沈长青眉心一跳。
      “你今日刚……刚册了侍君位,哪有不侍寝,大晚上跑出殿去的道理?会被人传闲话说,嗝!”周粥说到一半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然后不怀好意地抬头冲沈长青眯眼一笑,“说你不行的,嘿嘿——”
      沈长青见她这副德行,不知突然联想到了什么,脸色骤然沉下来,从喉间溢出一声明显不悦的冷哼:“既然你对纳君一事如此受用,酣醉至此,却还向天庭许什么苦于后宫吃醋的心愿?吾看那三个可不像纳君当夜还会跑出去的——”
      只怕是投怀送抱都来不及。
      最后这小半句,沈长青止住了,下意识觉得这并不该出自一个超然世外的上仙之口。
      “我就这次喝多了点儿……你反正不是人,在人面前我不喝醉……”
      天晓得那三个家伙在纳君当夜都对她做了些什么!
      唐子玉抱着一摞奏本,请她挑灯夜读;燕无二说是习得了一套新刀法,在她床前舞得虎虎生威,最后用一片眼花缭乱把她成功催眠了;百里墨就更血腥了,与她促膝长谈起典礼上那些牲祭“尸体”的死亡时间与“凶手”的作案手法……
      正出神间,周粥忽然鼻头一皱,从痛苦的回忆中清醒过来,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去捂住腮帮子,龇牙咧嘴地抱怨,“你怎么又酸了?柠檬醋倒牙,你好歹变个苹果醋啊,还能……能助眠!”
      他酸了吗?沈长青摆脱了束缚,从床边退开,侧对她在桌边坐下,做出一副只想落个清静,连眼角余光都欠奉的模样:“吾观那唐子玉为人臣子也算忠心耿耿,真心实意,不是不能琴瑟和鸣。想闻香便去他那儿,莫再喊吾相救。如果可以的话,倒是希望你能尽早去昆仑山祭台上把之前许的愿给还了,吾也好回去交差。”
      话音落下后许久,屋内果然静了。
      这静很是不同寻常,没道理周粥竟不回嘴。仙神的五感敏锐至极,纵使不去看,沈长青也能知道她并未正巧醉倒昏睡过去,而是确确实实地沉默了。
      而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听到有什么东西“叭嗒”一声砸落在衣料的缎面上。
      沈长青终于忍不住侧头望去,却见周粥已经抱膝把自己蜷成了小小的一团,下颌搁在膝头上,眼泪不声不响地从眼眶里往外淌,可怜巴巴的。
      “你这是为何?”沈长青双眉一拧。
      周粥仿佛强忍委屈,瘪着嘴抬眸和他对视了好一会儿,才吐出几个字来:“你戳我心窝子。”
      “吾何时伤你心脉?”沈长青闻言,哭笑不得,这莫非就是仙班同僚常提起的人界特色传统之一的——
      碰瓷?
      “能不能不要每次理解都只停留在字面意思?朕说的是精神层面的伤害!”伤心抽泣之余,周粥还不忘先鄙夷了对方的情商,才顿了顿,道,“你那天应该发现了吧?朕看起来健健康康的,其实命不久矣……”
      见她两颊虽还红扑扑的,但头脑多半比之方才清醒多了,连自称都换回来了,沈长青便只低低应了声,算作承认。
      “那你能看出原因吗?那些太医诊不出来,便只能说什么先天不足。朕知道自己这病不是普通的病,凡人是看不出端倪的!”周粥突然又燃起了一丝希望,或许有什么修炼之法可以改善她的情况?
      她晃晃悠悠想站起来,又觉得有点儿腿软,就索性往后一靠床沿,放弃了。
      “倒也能说是先天不足,你的魂魄受损,并不完整。”这算不得什么天机,沈长青没太多犹豫地将实情告知了她,也问出了那日心头的疑惑,“你幼时是否有过什么奇遇?或是遇到什么仙神相助?否则以此等残魂,寿元早该断绝,更不可能和常人无异地活到现在。”
      闻言的周粥拿手背抹了抹眼泪,点了点头:“算是吧。大周皇室的先祖也不是常人,是巫灵族人。你听说过吗?”
      “略有耳闻。”沈长青倒是微讶。他在卷帙阁翻阅典籍时,偶尔一次看到过这个上古部族的记载文字,族内曾有数名大巫,能以“万巫鼓”为天神祝祷,与天神沟通,并受其供奉的主神庇佑。但其相关记载止于那场几乎将整个人界抹平的天地浩劫。因此他还以为巫灵族一脉也已在那次之后断绝。
      “巫灵族中有一脉大巫女周氏,她的后人创立了大周。周氏祖上有一朵灵花世代相传,据说是用来给后人保命的。”周粥拿食指指着自己的鼻梁,“朕自出生起就病弱异常,逐渐尝不出任何滋味。是母皇在朕十岁那年,从宗庙里请出了灵花续命。但那花的效果应该也不能撑太久,刚用那两年尚能恢复些味觉,但一年年过去……”
      后面的话,周粥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也不需再说。
      五感的衰退,与人之大限往往是息息相关的。
      所以才道沈长青这话扎心呐,有哪个桃李年华的女子不想寻一段浪漫缱绻的爱情?不想觅一个举案齐眉的意中人呢?纵使是该先家国大事,后儿女情长的帝王,也不至于将后宫虚设。无非是心中重情,既不可能与所爱之人相守一生,便不愿拿这短命残躯害人伤怀也担心子嗣会和自己一样先天不足,待她过几年驾崩了,还得在比自己更小的年纪里用风雨飘摇的身体,去经受朝堂的风雨摧折——
      何苦来哉?
      只不过除了已故的先帝外,朝野内外都只当周粥龙体很是康健。毕竟幼时多病,长大后自然而然就壮实起来的孩子也很多,并非什么怪事。为了朝局稳固,先帝病重,周粥监国时,更是把一切更是瞒得滴水不漏,就连小姨周琼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道是灵花将她的体质完全改变了。
      作为先帝长女,自她之下便只留有一位血脉至亲的皇弟,年岁尚小,周粥只能自承其重。
      既然对谁都不能说,那么周粥便更只能封闭自己,不敢去付出与回应任何感情。把爱人蒙在鼓里做一个白头偕老的梦,到最终不过几载就要死别,岂不是徒为情伤?
      倒不如一心帝业,没准儿还能在青史上留下两笔痕迹,也算没白来这世间走一遭。
      这些千回百转、暗藏多年的心思,周粥当然不会说出口,也并不知能从何说起,更不曾指望一个不懂人间事的小醋精能懂。
      “灵花?”
      她眼中的“小醋精”倒也确实没往这方面琢磨,只是沉吟着重复了句,思忖这三界之内可称之为“灵花”的花类仙品无数,但能强行弥补魂力,逆转寿元的,却是闻所未闻,可谓有违天道。
      既然有违天道,那必然是早有人以身代之,偿还了代价……
      谈不上好奇,但沈长青还是起身移了尊步,单膝支地地在周粥面前矮下身,右掌覆上她的额心。后者倒也难得配合,只不过到底是酒劲未过,青芒大盛下也不闭眼,就直愣愣地睁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瞧他。
      以法力游走探查了一番,和上次的结果一样,只能感知先天魂魄残损之症,却并未探视到有什么灵花在其体内作用。沈长青抿唇收了手,对上周粥的那双眸子,或许是还带着泪光的缘故,显得格外澄亮稚气,心底一时间竟生出愧歉之意。
      “可能是吾位列仙班时日不久,才不知那灵花来历。待此间事了,吾回天庭复命时,可替你问问有无同僚知道此花……”
      “所以就是没戏了吧?”周粥苦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对沈长青这么了解。
      他若是含讥带诮地刺她一两句“巫灵族的传家宝也没什么了不起”、“寿元岂是凡人自己可以预料”之流的话,那没准儿这世间还真能再找着那么一两朵能给她续命的灵花,好歹能让她活到年过半百。
      可他现在浅浅地蹙着眉,却把语气放得那么柔,语调放得那么缓,看似说着颇有希望之词,但周粥明白那便是彻底没机会了。
      被周粥这么毫不含糊地揭穿,沈长青没能去反思自己的言辞拙劣在哪儿,只是透过她此刻因醉酒而绯红的双颊,仿佛望见了今后会出现在那上边的苍白病色,在心底陡然涌起一股强烈而深沉的悲哀,分明全然陌生,又似已暌违千载。
      这已是他今夜第二次凛然心惊。
      周粥却不管他在想什么,酒劲一阵阵的上头,就福至心灵地扒拉住了他的袖子,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不过朕觉得你可以——”
      “什么?”沈长青下意识问。
      “朕觉得可以喜欢你,也可以和你生个皇太女!”
      屋内有片刻死寂,之后就是沈长青又重又急的呛咳声:“咳!咳咳咳……”也不知是惊的,恼的,憋的,还是臊的,总之比起周粥,他那脸那脖子,还有那耳根子,倒更是像喝醉酒的那一个。
      这么大动静,自然也惊动了天庭月老殿中正透过姻缘镜边吃瓜,边实时欣赏世间痴男怨女故事的月老。被他随手摆在一旁的问卷突然星芒大盛,业务能力的满意度蹭蹭上涨竟有爆表之势,搞得姻缘镜都受了干扰——
      “这真是,好戏刚开始呢,搅得老夫看不了……”
      月老把一双绿豆眼睁成了蚕豆大小,起身走到那问卷前,似是不满又似是惊叹地连连啧啧,抓了一把红线,把那问卷来了个“五花大捆”,姻缘镜上的画面这才恢复,只不过还是受其感应,把频道自动切换到了下界持卷的沈长青那里……
      只见他咳完之后,两指一并划过袖间,索性把半截袖子留给了周粥,好像是生怕拽袖子时还得拉拉扯扯,失了清白,给对方以可临幸之机。
      撕拉一声,沈长青又退回了桌边,才勉强维持镇定道:“你好歹也是真龙天子!休得这样胡言乱语,亵渎仙神!”
      “……”
      而周粥则是低头瞅着自己手里的半截袖子,开始酝酿情绪。
      话本里都说半人半妖的孩子往往是逆天的存在,即便她的妖怪爹仅仅是一只字面意义与实际意义上的弱鸡,这混血的孩子都能变成一只捉鸡的鹰。那么以此类推,周粥觉得自己和沈长青的孩子应该能免于先天不足,说不定还可能拥有极强的体质和法术。
      半人半醋什么的,没准儿还是会酸,但多熏香多佩香囊,就可以遮掩过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她好不容易酒后吐了个真言,并想顺便鼓起勇气,再酒后乱一下那什么,倒是没想到这醋精还不乐意了!
      “是啊,就没见过这么惨的真龙天子,短命不说,从小到大也不敢喜欢谁,现在好不容易看上个来报恩的醋精,结果人家居然宁可断袖也不肯从……生无可恋啊……”
      说着说着,仿佛悲从中来,周粥把脸埋进了那片袖子里,“呜呜呜”与“嘤嘤嘤”交替从袖间传来,好不做作。
      沈长青听得头疼,闭眼狠狠按了按自己的眉心,陷入了他五百年仙生中的第一次进退两难:进吧,难免被得寸进尺;退吧,又怕服务态度拿不到五星。
      床边的周粥其实也很尴尬,原本是干嚎没眼泪才挡了这袖子,现在对方不上钩不心软,她只好再接再厉地做戏。可哭着哭着,她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是真的想哭……
      真戏假做,才能肆无忌惮。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止不住,母皇病重敌国虎视眈眈那年她不能哭,第一次面对大小政务全无头绪时她不能哭,母皇驾鹤西去那晚她不能哭,察觉到味觉再次严重衰退时她也不能哭——
      现在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哭一哭也无妨的理由。
      心思一转反倒噤了声,只有偶尔几声低咽与抽泣传入沈长青耳中。